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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外傳·龍女手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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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多少年, 只是我恍然驚覺的時候, 發現蓮生的眉毛都變白了, 皮膚也開始松弛,臉上生出了道道皺紋。他講經的聲音越來越蒼老, 行動也越來越遲緩。但他那一雙眼睛, 卻始終清澈如溪水, 不沾半點雜質與汙濁。

慈航寺又來了許多小沙彌,而一些曾經熟悉的面孔也漸漸消失不見, 我想這大約就是凡人的生老病死吧。我有些驚慌——會不會有一日, 蓮生也會如他們一般消失不見呢?

蓮生做慣了的一些事, 比如挑水劈柴, 都已經被旁人接手,不再需要他去做。但有些習慣他卻始終沒有改掉, 比如傍晚時分打坐念經半個時辰, 比如早上起來對著我講經。

我雖然知道他不怕,卻也不再幻化出地獄景象嚇唬他, 只怕萬一嚇出個好歹提前送他歸西。但夜夜入他夢中戲弄他卻是改不掉了。

那時我已經可以勉強化形,但終究不敢當著蓮生的面變成人給他看。

聽了幾十年的經,我再怎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也知道他們一向是將女子視為洪水猛獸的, 避之不及。若是有朝一日讓蓮生知道他與一個女子, 不,是女妖精同處一室朝夕相對這麽多年,我真怕他當場氣出個好歹來。

但我越發喜歡在他的夢裏現出原形。

從前是我幻出許多女妖一道來戲弄他, 搔首弄姿,放浪形骸。後來便不再願意再變出其他幻象,有我一人就夠了。同他講笑話,追著他玩鬧。

蓮生在夢裏也是一本正經的。

初次見到夢境裏群魔亂舞,他還驚了一驚,後來便幾乎是熟視無睹了,坐下便開始念經。我甚至懷疑他在釋道上造詣這麽高,純屬日夜不停念經念出來的。

單是我一個人胡鬧,日子久了其實也無聊得緊。奈何我也是在不知還能翻出些什麽既不嚇到他又好玩的法子。

那夜裏我有些急了,見他巋然不動地默念經文,胸中有些氣悶,便湊到他身邊,對著他的耳朵眼輕輕吹了一口氣。

蓮生渾身一顫,熟稔於心的《觀音心經》都念錯一句。

我還從未見過他失態的模樣,心下一陣大喜,沒了骨頭一般倚到他肩上,輕聲說道:“和尚,你還真是鐵石心腸。”

雖然隔著他的僧袍與我的紗衣,但我也能感受到他的身子繃得很硬,仿佛一塊鐵板一般。

但他仍然緊閉雙眼,一跌聲地念著咒。

不過能引得他失態一次,便總有法子慢慢攻破。

我想了想,又道:“你既然養了我這麽多年,為何始終不願看我一眼?”

“紅顏彈指老,轉眼成枯骨。不過是皮相,看又怎樣?不看又怎樣?”蓮生終於把我當做人一樣,同我說了第一句話。

雖然開口就是句教訓罷了。

“你同旁人講話,無一不是認真看著他,仔細傾聽的。怎麽看我一眼也不敢?莫非在你心裏,我便是這般比不上旁人麽?”我無師自通地開始無理取鬧。

蓮生回答我的又是沈默,長長久久的沈默。

但我並不曾放過他,一步步咄咄逼人,“你說話呀!既然你這般瞧不上我,又養我這麽多年做什麽?”

“阿彌陀佛!”蓮生忽然重重吐出一口氣,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到底是一條性命,總不能放任不管。送佛尚要送到西,卻叫小僧……半途丟了?”

“哪有一條魚能活這麽多年的,難道你半點都沒起疑?”我忽然想起種種不妥之處,怒道:“和尚,你分明就知道我是什麽對不對!”

“阿彌陀佛。”蓮生又開始緊緊閉上嘴不說話。

我卻仿佛是將一枚育有稀世東珠卻始終閉得死緊的蚌殼撬開一條縫,窺見了隱隱的珠光,便越發生了貪念,逼問道:“你早知道入你夢中搗亂的是我了對嗎?又怎的一句不說?是默許了對嗎?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不敢看我?”

那是我第一次見蓮生如此痛苦地皺眉。

他道:“人心太小,裝下了釋尊,便再不能裝下紅塵。”

這話也成了他那日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可惜我聽不懂。

但任我一再逼問,他也再不肯開口,連經也不肯念,如坐化了一般。

與他對峙一夜,我那本就不太深厚的法力幾乎就燒得一幹二凈,再不能幻出人形。

翌日,蓮生捧出一只小瓷盆,將我舀到盆中,然後捧著我走到慈航寺後山的蓮池,也就是老住持撿到他的地方。我大約知道他想做什麽,但是實在是無法反抗,只能在盆中安安靜靜地待著。

他把我放在蓮池旁,破天荒地沒有講經,只是枯坐著,也不知在想什麽。

從旭日東升一直坐到夕陽西下,他似乎終於想起了我的存在,捧起瓷盆,深深凝視著我。晚霞給他鍍上了一層金光,乍一看仿佛釋迦降世。那時我就想,他這樣的人,大約是真的會成得入琉璃界的吧?

“以後,莫要再淘氣了。”他看著我,認認真真地說。

他真的什麽都知道?我又驚又愧,原來他一直都知道,卻什麽都沒說,一直過了這麽多年。

我忽然深恨自己沒有人身,什麽都說不出來;又慶幸自己沒有人身,什麽也不必說。

他忽然一翻手,將我倒入蓮池,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想追上去,但無論如何也翻騰不出去。

他不要我了……驟然間覺得心裏一痛,仿佛有什麽被人硬生生地摘走一般,就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原來他忍了這麽些年,終於忍不下去了,終於不願意再要我了。

敖盈,你還真是在哪裏都惹人嫌棄啊。

一時間理智盡失,我在蓮池裏胡亂游弋,只想把滿心的失落與難過化作力氣發洩掉。

但我不知道那個蓮池竟然是連通錢塘江的。我漫無目的地游,不知怎地就游進江中,又隨著波濤被沖回東海。

我一走就是幾十年,雖然對於海底有靈力的水族來說,這只是彈指一揮間,但蝦嬤嬤到底發現我走失了,報給了龍宮管事,最後龍宮派出兵將前來尋找。我一入海便被他們發現,然後帶回龍宮。只是我那父王也懶怠管我,仍舊將我扔回蝦嬤嬤那裏。

蝦嬤嬤望著我老淚縱橫,一跌聲問我去了哪裏,我卻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他不要我了。

說完那句話,只覺得渾身發軟不受控制,便失去了意識。醒來也不知是多久之後,只是聽過往的水族都在討論一件事——在我歸海後不久,普陀山慈航寺一名高僧圓寂了,在他圓寂之前,曾經舉行過一場聲勢浩大的放生法會,數以萬計的水族被放回江海之中。那名高僧,似乎叫做蓮生。

原本感覺到輕松一些的心忽地又如同被重擊一般——他真的不要我了,因為他已經永遠地消失不見了。

聽聞蓮生圓寂的那一日,慈航寺有一年輕的僧人不請自來,在蓮生的舍利子面前站了一陣,說了一句“可惜,到底是參不破”,便飄然而去,慈航寺其他僧人還想尋他,便已是杳無蹤跡了。

有去看熱鬧的水族帶回消息說,那個莫名其妙來又幹脆利落走的僧人,像極了琉璃界之主釋迦。

後來又聽說,他們在整理蓮生的遺物之時,發現了一支被珍藏了許多年的舊簽,上頭刻著的一句話都已然字跡模糊,一寺的僧人辨認了許久,才認出幾個字——命中大劫、終成魔障、屬水。

蓮生在世之時,幾乎算是一生都順風順水,眾人都說他是一定會入琉璃界的。

可惜沒有,最後他死了。他死在我歸海之後。

若說他一生中真的有什麽魔障,還是屬水的魔障,那只能是我了。

釋迦既然現身,便意味著其實蓮生是他看好的妖迎入琉璃界的弟子。

而能夠給蓮生批命的,大概也只有釋迦。

若是蓮生的心魔能勘破,那他便能得道。然而他沒有勘破。

他的心魔是我,而我能帶給他的阻礙,便只有……情障。

忽然想起他將我放回水中的前夜曾說過一句話——人心太小,裝下了釋尊,便再不能裝下紅塵。

原本蓮生心中是不想沾染紅塵的,若不然他也不會在與我朝夕相對又安然無恙地想處數十年之後又忽然將我放回水中。

從前我怎樣胡鬧他都忍了,就仿佛青魚是青魚,幻象是幻象,之間從無聯系。

他是在自欺欺人。

但我卻執意要戳穿他自己一廂情願的謊言。

然後,蓮生心中的釋迦便再也坐不穩了,慢慢被萬丈紅塵所掩埋,從此萬劫不覆。

忽然產生了一種嫉妒厭倦嫉妒懈怠的情緒,只想自己一個人靜靜地躲起來,誰也不要見,誰也不要理我。於是我學著那些水族大妖開始閉關。我並沒有計算日子,還是後來接替蝦嬤嬤的蜃姨告訴我,我出關那一日,是我一百二十歲的生辰。

從那日起,我才能穩定地維持著人身而不擔心有一日會因法力耗盡而又變作一尾龍頭青魚。

那也是我第一次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樣子。

龍宮最不乏的便是傾城角色。我的人形或許在凡間能算得兩眼,但在龍族只能算作是平平無奇。

被這樣一張臉而騙得萬劫不覆……

蓮生啊,你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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